剑这样兵刃,是一种斯文货,武术家讲个剑不绕颈,剑不过头。绝不会是鼓儿词上说的,舞起剑来只有一团白光,不见人也不见剑。这里所说的剑光,只是剑锋磨得雪亮,月光下照着,只看到那一条仿佛的白光。舞剑的人,若是身手利落,那就看到人跟了剑在腾跃。舞单剑时只用一只右手,但是左手得伸食指中指比剑诀。譬如剑向下直刺之势,剑诀搭在右手手腕上。剑向右边刺去时,虽然不能把左手剑诀送过去,却可以收起来比着头上的左太阳穴。马老师教给平生的剑术,是一种峨眉剑。这法由道家传来,着重内功,没有一点儿浮躁之气,和人交起手来,只是借人家出手的势子,去制服人家。在一个人自练的时候,还看不出这种妙处来,好在这些人全是内行,平生的一动一静,全部进入到各人的眼里。在他使完了全套手数之后,收住了剑,身子挺着一站,然后抱住了剑,作了半个圆圈儿揖,笑道:“献丑了。”黄小辫子笑道:“师兄,你这就耍完了吗?师父安好的那三个把子,你都一齐射中了吗?”平生道:“这个我也不敢断定说,但是师弟可以去看看。”黄小辫子笑道:“我把两只眼睛跟了师兄的剑转。难道……”他口里说着这话,身子向安好的三个把子走去。第一眼所看到的,就是在绳子中间垂下来的那根线,系着的三个钱已是落在地上。这就两手拍着,跳起道:“了不得,师兄居然把这个最难的功夫做到了。”平生笑道:“还有两个把子,你去看看,做到了没有?”黄小辫子果然走到三根木架子前望着,那上面放的一只黄瓜,正是削去大半截,那下半截正正端端地放在上面,并没有落掉。他索性把叠着最高的那张凳子取下,上面所放的那束草,可不是齐齐地裁着两半吗?至于凳子上面,借着月光细看去,并没有画着什么痕迹。于是一直望到平生脸上,咦了一声,笑道:“师兄,你的本事真练到家了。师父出的这样三个难题目,你已经便便宜宜地做到。你做到了,我还看不出来。”平生笑道:“论到本领,实在不行,这全是师父教得好。”黄小辫子笑道:“反正你的本领是可以了。你同冯师叔试试,难道动起手来,冯师叔好意思在你身上划破一条痕吗?师兄,你使长家伙吧,我好看得真一点儿。”说时,他飞奔到家里,拿了一根梅花枪出来,递到平生手上。笑道:“冯师叔,来来,回头吃得太饱了,使出来也不大方便。”冯兽医刚刚起身一站,黄小辫子已由芦席上捡起虎头双钩,送了过去。冯兽医对于玩把式本来是可有可无。现在看到平生耍过一套剑法,引出了他的豪兴,于是接过那虎头双钩,跳了起来,就离开了芦席,豁地站在月亮地里。因笑道:“不要紧,我们玩玩,做师叔的,总不能要你翻大筋斗。”平生向后退了两三步,望了他手上的兵刃,摇了摇头道:“我真有点儿害怕。”马老师手举了一只大碗酒喝,正高兴着,看了他这样子,也笑道:“这孩子也真够没出息。若是你和人家动起手来,看到这种兵刃,也是不战而走吗?冯师叔先说让着你,你还怕什么?”平生听到老师这样鼓励着,于是两手拿了枪,横过来略微一拱,做个告罪的样子,这就来了个跨马势子,向冯兽医迎面刺去。但是他千万分的小心,枪还没有伸到七成的地方,立刻缩了回来。冯兽医动也不动,两手交叉着横握了双钩。平生两腿一并拢,枪收了回来,右手将枪把提高,左手把枪尖逼下,向冯兽医右腿边扎去。冯兽医不但不退让,而且身子微微向前一凑,右手拿的钩,向外轻轻一拨,吓得平生跳开两三尺。冯兽医道:“唉!像你这样子,还能学得会什么本事吗!”平生笑道:“我的家伙还没有使出去,我看师叔的钩子就挂上了。”冯兽医昂头笑道:“这叫胡说了。要是像你那样说,使虎头双钩的人,见着人别和人动手,只这么一站,就把人吓倒了。你别管我怎么着,你只管把枪法使出来。你的着法越厉害,才可以看到我的招架越巧妙。”平生说了一声好吧,鼓起了自己一股勇气,把枪尖连连虚刺了三枪,冯兽医都是随便应付的,一直交手到三四十个回合,他始终全是招架,并不还着。虽然他招架得很好,不让枪尖沾他的身旁,可是还不曾看到他的辣着。他说了,杀他的着法越巧越妙,越可以看出他的功夫。且不问如何,先试他一试。于是平生把枪尖在左右横挑了几下,把枪向后一拨,先做个躲闪的样子,然后两手平端了枪,猛可地向前伸去,两手齐平了枪底,而且身子向前一跳,把枪推了过去。这个杀着,叫毒龙出洞,对方后退也来不及,只有向两边闪去。可是冯兽医并不如此,站着不动,叫了一声来得好。等枪尖扎得离胸膛不到一尺远的地方。他只把两把钩的钩柄在手中一拢,只听到嘎咤一声,那钩下两个月牙刀,已把枪尖夹住。平生来的势子很猛,虽然枪尖被人夹住,身子依然向前栽去。冯兽医到这个时候,才把身子随了手微偏过去,手向右边一带,把平生已拖到了手前,却横了一横,把平生身子挡住。平生站定了脚,呵哟了一声道:“厉害。”冯兽医摇摇头笑道:“不算厉害,不算厉害。”于是两手松了钩子笑道:“假如我把你拖到了面前,你枪尖已经过去了,我不必理会。我把左手这钩腾出来,反过手臂来向后削着,那刀口碰着人,就是你师父最好的草药,恐怕也治不了。”平生站住了脚,定了一定神,连连地摇了几下头,笑道:“厉害厉害,要是真和冯师叔交手,我今天已是没有命了。”冯兽医放开了枪尖,笑道:“这你可以放心了,我不会在你身上划一条痕。再来,再来。”平生道:“像师叔这样的杀着,不必学多,我只要会一种解法,就心满意足了。”冯兽医笑道:“就是刚才这一个杀着吧,你要破就不容易,因为你那枪尖被这个月牙刀夹住,抽挑拨捺这几着,全都不行。只有让刀夹断了,或者放了兵刃逃走。这就应当在那枪尖要刺到刀锋边的时候,赶快抽回去二三尺,做个左右插花姿势。拿虎头钩的人,不知道你是要由哪边下手,只得把两把钩做个双龙出水的着法,齐齐地由里向外一挑,那时,使枪的人要眼睛快,千万别让钩碰着。把枪移到中间,依然对中间刺来。那两把钩作了双龙出水的势子,已经斜着出去很远了,就不能到胸面前了。”平生道:“据师叔这样说,这就是个绝招,那就没有破法了。”冯兽医道:“还有破法。”马老师笑道:“你看,攻法也是你,破法也是你。”冯兽医道:“虽然攻法破法是我一个人说着,但是戏法人人会变,各有巧妙不同。尽管知道了招数,没有练得惯,练出来可不是那么回事。”平生道:“既是师叔这样说了,就请师叔再教我练这一趟吧。”于是把枪顿在地上,向他请了个安,笑道:“那就请师叔教给我吧。”冯兽医笑着,向前跳了两步。依然将两把钩交叉地拿着,笑道:“我还是这样一个架子,你进攻吧。”平生兴起,也就照着冯兽医教给的那一套法子,先在当中虚刺一枪,然后耍个左右插花。当冯兽医耍着“双龙出水”的时候,再二次用枪向冯兽医当面刺去。谁知冯兽医依然很从容,并不觉得慌张,就用两手拿着钩柄向里一拢。两把钩柄上的月牙刀平着,向上举起,像那笔架子架着笔一般,把这枪头给架了起来,在枪尖已经被架之后,他把身子蹲着,直逼到平生面前来,腾出一只手拿了虎头钩,依然撑住了枪尖,另一只手即拿着钩子向平生胸前直戳过来。平生两只手拿了枪把向人家刺着,就没有顾到自己身边。那钩子到了身边,却没法子招架,只好倒退了两步,躲开他的钩,笑道:“我要跑了,师叔。”冯兽医笑道:“这还有个破法。”平生把枪丢在地上,笑道:“我不来了,我不来了。一两个回合,你就让我闹个好看,我不能向下比了。这是让我尽丢丑。”马老师笑道:“事情就是这样,不丢丑,不学乖,那是不成功的。”平生道:“虎头钩的厉害我已经知道,也就行了。再说,一晚上也学不了什么好本事,我们还是请冯师叔自己玩两套,我们光站在一边看吧。”冯兽医他也不谦逊了,两手拿了双钩站在月亮地里,就前后左右地舞起来。大家坐着的站着的,全眼睁睁地向冯兽医望着。冯兽医直舞了三四十个招法,把双钩抱在右手,然后向大家拱拱手笑道:“献丑了,献丑了。”平生在月光地里看着,一时忘了尊卑之分,也就连连鼓掌一阵。冯兽医笑道:“论起这双钩,本来不必舞得这样乱七八糟。只因现在玩把式的人,也像听戏一样,要讲个花腔。把式若是不能练得花哨些,人家会说是一条笨汉。”郁必来插嘴笑道:“平生,你听到了没有?喜欢看舞钩的人,也像喜欢听戏听花腔的人一样。归总一句话,你是个外行。”平生笑道:“虽然是外行,我只想学到这外行的地步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冯兽医把双钩向地下一扔,两手拍着,叫了一声痛快,立刻跳上芦席,蹲下身子去,满满地斟了一碗酒,送到平生面前,笑道:“老弟兄,你能喝不能喝?”平生哦呀了一声,笑道:“喝下这碗酒去不要紧,只是回头师父要走,我就不能送行了。”冯兽医两手依然捧了那碗酒,笑道:“你不能喝,就不能勉强你喝,尽你的量,能喝多少喝多少,你瞧那位大长个子,他是个大酒瓶子,他代你。”郁必来豁地站起来道:“我不是出门的人,也不是饯行的人,不过是一位做陪客的,为什么倒要我喝酒?”冯兽医笑道:“若是说出道理来,那应该罚你三大杯。是你出的好主意,叫我去冒充钦差。你想这件事是好玩的吗?一个字说得不对,脑袋立时同颈子分家。现在我虽冒充过来了,但是开封这地方,我已经不能站脚,把我一个混了十几年的码头给丢开了,吃亏吃大了。我还不该罚你几杯酒吗?”郁必来笑道:“姓冯的,你说出这话来,就把一场阴功德行,丢到水里去了。你看看我们马二哥师徒,在十里堡几百根枪眼子下打出来,那为什么?他们并不说一声不值,你没听说过吗?江湖上许充不许赖。你充过来了,算你是一位好汉,你为什么倒说无用的话?”冯兽医笑道:“好啦,我没有劝得你喝酒,你倒教训了我做兄弟的一顿,这碗酒我还端回去。老哥,我们都走了,看你再支使谁。”冯兽医没有把酒敬了他,也许心里有些不服,所以话快说完了,还用一句话来激他。郁必来也是只管要挡他的酒,就没有想到自己说出来的话,有的是冯兽医受不了的。好在他们全是涵养功夫很深的人,虽然彼此听到有些不顺耳的话,也不肯红脸,在说过之后,都有些后悔。必来听完冯兽医这句话,便抢上前笑道:“冯家兄弟,那碗酒是我的了,请递给我。喝完了,翻过碗来,不许滴一滴。若滴一点儿酒,不算朋友。”说着,也就把酒碗接了过去,两手捧了碗,仰起脖子来,只管把酒向嘴里倒去,只听到一阵咕嘟声。他把酒喝完了,先倒过碗底来,笑道:“随便哪一位伸手来试一试,决不许滴下一点儿的酒。”他尽管这样说着,当然也没有谁真伸过手来。他接着把碗向半空里一抛,抛上三四丈高。月亮底下,只瞧见一个滴溜圆的影子,在月亮光里乱转着。大家望着都吓了跳。这位英雄刚刚把酒喝下肚去,难道就醉了?那碗抛上去很快,落下来也很快,眼见是哗啦一声,跌个粉碎的。可是郁必来站在那里,并不移动脚步。直待那只酒碗快要落到地上,他伸出右手五指,斜着这么一叉,就把那只碗接住。平生情不自禁地,就鼓掌叫了一声好。郁必来笑道:“刚才我拿着这酒碗,卜了一个暗卦。心想,我若是在开封也能轰轰烈烈干一番,这碗落下来,我就接住。若是我干不了什么事呢,那不用说,这碗就落在地上了。现在这只碗居然还落在我手上。”平生笑道:“那自然是师伯还要轰轰烈烈干一场了。”郁必来笑道:“天下事,是难说的。你看古往今来,有多少为人所瞧不起的人,常常要做出一桩人家不相信的事来。不必谈什么史传,就说我们耳朵里两个滚瓜烂熟的人吧,一个是刘邦,一个是朱元璋。刘邦是个做地保出身的,朱元璋是给人家养猪的小伙子,破庙里的小和尚。刘邦灭过强秦,打了楚霸王。朱元璋呢,那更不含糊,扫平最厉害的元兵。”冯兽医早就在芦席上提起一瓶酒来,双手捧着,送到郁必来面前,笑道:“你不能赖,这一下,我非敬你……”又向他望着,顿了一顿,笑道:“你说是应当敬多少,看你的量。敬酒敬肉,反正不应当把你灌醉了。”郁必来一手捂住碗,一手握住了酒瓶子上半截,笑道:“我演说得很好吗?为什么要敬我的酒?”冯兽医笑道:“你这一段谈话里抬出了两个皇帝来打比,少不得有一天我这个假御史变成了真御史,也许比御史还要大,凌烟阁上标名,也有我一分,我怎么不要敬你的酒?”郁必来道:“若是照着你的话,我是该喝酒的,但是现在做英雄好汉的人,另有一个做英雄好汉的方法,不应当再想去做皇帝宰相,应当打起精神来救人民,救国家,自己不必图什么功名富贵,这个才值得轰轰烈烈地干一场。平生老说的革命,就是这个意思。按这样去干的人,就算是革命党。”冯兽医道:“我明白。不过我既把酒瓶子拿来了,不能随便又拿了回去的,你总得喝。”郁必来放了酒瓶子,笑道:“我喝就是,你恭贺将来我成一位大革命党吧。”冯兽医已不容他多做交代,早拨开了酒瓶塞子,轰隆隆响着,向大碗里将酒倒下去。郁必来两手捧住了碗,连说是满了,等冯兽医收过了瓶子,他就捧住了碗,向平生笑道:“论起这一杯酒,你得陪我喝上一口。你站在这里,你是我一个老大的见证,你不要以为我今天发了狂,说话不算数。”平生一听这位老师伯的话,简直有一点儿负气,若是真陪着他喝两口酒,那就要为他做一个证人,证明他定能轰轰烈烈干一场,自己也跟着负气不成。若是不陪他喝,那又是不愿为他做证人了。师伯要求做一个证人也不肯,那就失了做晚辈的道理了。想了一想笑道:“师伯要我喝酒,我当然喝。但是我是个点酒不尝的人,师伯要我喝酒,不是要我的好看吗?”郁必来哈哈一笑道:“其实也不必让人来做见证,只要我做事心口相应就成了。”说着,他又举碗把那碗酒喝下。喝完之后,他似乎是很得意又把那碗向空中连连抛上去几次,不过那碗无论抛得怎样高,在落下来的时候,他全是便便宜宜地伸手接住了。他一面抛着碗,一面走上芦席去,大概他是抛得很高兴。当他已经盘腿坐下了,那只碗还在抛抛接接的。马老师坐在芦席上,始终是喝酒吃菜,直等郁必来坐下了,这才笑道:“大个子,你今天是成了小孩子了。”郁必来放下酒碗,哈哈大笑。马老师道:“你们看,月亮已经当了顶,这样雪般白的月色,正好赶路。小辫子,盛饭来吧。”是时,天上一点儿云片也无,那轮深圆的月亮,只有碗口大,悬在碧空。晚风由树上吹过来,人身上也有点凉了。黄小辫子听到师父说酒够了,不敢多劝酒,也就盛着大碗饭向各人面前送了去。在吃饭的时候,大概马老师有了一些感触,只是唏唆唏唆地发出那扒饭声,并不说一句话。一连吃过了四大碗饭,他用手一摸胡子,忽地站了起来,笑道:“饭够了。小辫子,你给我喂好了马没有?”黄小辫子道:“早就把马料喂了。我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起程,马鞍子都没有取下来。”马老师道:“你给我把马牵过来。”说到这里,抬头向天上看看,环空蓝隐隐的,没有一些边沿,正当顶的那轮月亮,仿佛一个大银球。马老师道:“冯先生,怎么办?我们可以走了吗?”冯兽医笑道:“我没有徒弟给我牵马,所以迟钝了一下。我为什么不走?”说完了这话,自己刚是一转身,平生已是左手牵着马,右手拿了马鞭子,站在他面前,一弯腰笑着将马鞭子递上。冯兽医接过马鞭子,便向他笑道:“你这孩子还很是懂礼。你若是愿意学我的虎头钩……”说着,一伸颈子对了他的耳朵叽咕了几句。平生站定了,拱着两手,向他深深作了两个揖。马老师说完一句话走了,一抖缰绳,已是跳上马背。冯兽医也随着上了马,手指头钩了鞭子,两手抱了拳头,向大家微笑。芦席上面丢下了许多的残肴剩酒,还有几项兵器,大家却是紧随在马后跟出了菜园子来。马老师的马在前,他回转身来,向平生连连招了两下手。平生提前了两步,走到马头边立定。马老师道:“平生,现在我们分别了,不知道哪一天可以会面,我最后有两句话要对你说一说。”平生两手拱揖,躬身答应着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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