具体到字句的层面,她的笔法又是跳跃、闪回、不时回旋式的。我们来看她二十三岁时写的《生死场》的开头部分:
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。
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,被榆树打成荫片。走在大道中,像是走进一个荡动遮天的大伞。
山羊啃嚼榆树皮,黏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着。被刮起的这些黏沫,仿佛是胰子的泡沫,又像粗重浮游着的丝条;黏沫挂满羊腿,榆树显然是生了疮疖,榆树带着偌大的疤痕。山羊却睡在荫中,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……
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。在草帽的盖伏下,像一棵大形的菌类。捕蝴蝶吗?捉蚱虫吗?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。
很短时间以内,跌步的农夫也出现在菜田里。一片白菜的颜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颜色。
从这几段文字中不难看出我们前面概括的笔法特征。同时也能发现,她的这种笔法其实源自其视点的变化方式——她的描述之眼仿佛是嵌入了蜻蜓的眼里,会随着蜻蜓的上下飞舞、高低起落、时退时进生成不同的视界和视觉效果,还有时间的悄然跃变。这种笔法,在晚期的《呼兰河传》里,则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。从阅读体验的角度来说,那些字句所承载的情节与场景的层层浮现、不断重叠与阵阵消隐几乎是同步发生的,它们又与每个章节的叙事、描写的双重波纹效应融合为一个整体,读者体验着这一切,就仿佛身处行进于波浪中的小船里,而那阵阵波浪不仅仅在船下和前后左右,还在空中,不断拂过你淹没你萦绕着你。换句话说,萧红的小说提供的不是故事,而是一个原生态的不断生长变化的世界。在这个世界里,人与动物、与草木、与山水、与天地,是被同等视之的。其中任何一种,都可以成为生发文字的情境中心,也都可以什么都不是。除了萧红,还从来没人这样写作过,也只有她能这样去写,写得那么好。